唐宋文学对谈录从第二个经典时代重估唐宋文学(7)
【作者】网站采编
【关键词】
【摘要】杜甫的诗学态度的转换与此类似,并且这个从个人情感的抒发到关怀深广的生活经验之抒写的转换,不仅标志着杜甫个人诗学态度以至生活态度的重大转变
杜甫的诗学态度的转换与此类似,并且这个从个人情感的抒发到关怀深广的生活经验之抒写的转换,不仅标志着杜甫个人诗学态度以至生活态度的重大转变,而且也是整个中国古典诗歌诗学态度转换的标志线。 我们只要比较一下李白和杜甫的两首题材相近、旨趣迥异的诗作,如《宿五松山下荀媪家》和《又呈吴郎》,就可明白其间的巨大差异。 前者写道——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后者写道——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李白的诗固然也表达了对田家女的同情,但“令人惭漂母” 一句一下子暴露出诗人自负王霸之才的高高在上态度,仍不脱传统才士个人英雄主义的抒情模式。 杜甫的诗则完全放下了士大夫的架子,那样设身处地地为战乱时世里的“无食无儿一妇人”设想——我记得这是杜甫写其在夔州搬家的诗,据说吴郎是老杜不得不将女儿托付与之的女婿,而此时已近穷途末路的老诗人仍然体贴入微地关怀着一个无亲无故的老妇人,写下了这首再三叮嘱吴郎善待老妇人的诗作,其人间关怀之伟大,让人至今深为感动。 这才是杜甫抒写的生活经验和人间关怀之超越既往、忧愤深广之所在。 老杜之诗几乎篇篇可读且多百读不厌者,道理就在于此。
可惜的是,中晚唐以至宋元明清诗人,虽然大都推崇杜甫的诗作成就,却罕有人认识到杜甫的这个诗学态度的转换才是他的诗作之所以伟大的真正根源,他们学杜只得其皮毛,骨子里爱好的还是李白式的抒情。 中唐的两大家元稹和韩愈是最早推崇杜甫的人,可是元稹赞誉的仅仅是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的艺术完备性,所以元好问批评他“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论诗三十首》之十)。 韩愈从杜甫那里学到的也只是以文为诗、 排比铺张等技巧而已。到了宋代诗人,如你所说,他们以日常生活经验为诗的抒写态度, 当然是从杜甫那里学来的,但问题是他们所写的“日常生活经验”仅限于士大夫的“日常生活经验”范围,并无杜甫生活经验的丰富性和关怀的深广度。 究其实,宋代诗人的日常生活经验稀松平常, 仍局限于士大夫的小趣味,他们用心的乃是取法杜甫不惜拗曲破格的语言技巧来使自己平凡的日常生活经验显出一些“不平凡”的色调,这不过是皮毛的技巧,并非杜甫的真用心。 这也就是从梅尧臣到黄庭坚苦学杜甫终于不惬人意的原因。 我们读梅尧臣的如厕诗等固然不免觉得无聊无味,即使读黄庭坚古雅的《题竹石牧牛》之类诗作,也觉诗意无多、抒情勉强得很。 事实上,黄庭坚及江西诗派诗人较佳的诗如《登快阁》等等,仍接近于李白的抒情范式。所以,张戒和严羽虽然看到了宋诗的问题,但其诗学理想仍是盛唐诗,那其实是不可再现的辉煌和无法返回的老路。
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宋词中。 宋词在发展中的确一直有很强的坚守“词之初”的“守体”“尊体”势力,从周邦彦、李清照到姜夔和吴文英,都持守着词别是一家的守律婉约侧艳传统。 但如你所说,也有从苏东坡到辛弃疾的大力拓展,他们自觉到文人词其实是一种新诗体,词要进一步发展壮大,必须也可以向诗看齐,由此他们拓展出了词的豪放一派。 你因此认为“苏、辛一派的文人词,无所不写,无所不包,实际上已成为宋诗的一体”,这看来是词的康庄大道了,可是你又说:“词的文人化过程之所以没有走上康庄大道,就是因为周、姜一派终于占了上风,而成为词的正宗。 ”(《宋词的再评价》)。 这逻辑让我不大能够理解——在词的自由竞争中,既然已有苏、辛开出的豪放一条正路,这条康庄大道怎么就必然地会被周、姜的婉约一派压下去了呢? 难道在词的领域里起作用的当真是“以小博大、以弱胜强”的逻辑吗?! 余窃有疑焉, 或许你说的并非真正的原因。 在我看来,宋词中最近诗的豪放派词,其问题也正如宋诗,它所看齐的追慕的只是以李白为代表的古典浪漫派一路抒情诗的范型——苏、辛的词不就是古典浪漫派抒情诗的词化版吗?! 在这方面,我有一番不忍回首的阅读经验。 1978 年我上大一时读了选本里的辛词二三十首, 喜欢得很,适逢邓广铭先生编注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也在那年重版, 于是立即托同学从书店抢购一册,赶紧拜读,结果是读了一小半就读不下去,后来勉强读完了,再后来复购复读不止一次,印象都不大好。 我曾经为此再三反省,还是不得不承认选本好些,辛词的佳作也就那二三十首,词全集里的重复和敷衍之作太多了。 而推原稼轩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他的“以诗为词”所追慕的乃是李白所代表的浪漫抒情诗风。 诚然,由于稼轩确是爱国将领而且的确是干才,所以他的浪漫抒情也确实写出了一些沉郁悲壮的好词,但如此浪漫抒情的诗风在词作里是不可持续的,反复歌咏就不免单调以至浮夸了。 当然,稼轩也向杜甫和韩愈学习,以文为词、以议论为词、大掉书袋,非常潇洒自如地抒写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但那只是士大夫的日常生活经验,在经验的开掘和关怀的深化上,并不具有杜甫的深度、广度和诚意,而更近乎李白的率性抒写,甚至使词堕为随意应酬人情之具,写了大量可有可无的寿词,大大降低了词的抒情品格。 换言之,以稼轩为代表的豪放派词,并没有完成由浪漫的个人抒情向蕴含深广人间关怀的生活经验抒写之转换,于是,最有可能成为“词中老杜”的辛稼轩终归止步于“词中李白”的境界。 后来那些学稼轩词的人如刘过,并无稼轩的经历和情怀而勉强为之,也就只剩粗豪和狂放了。
文章来源:《清华大学学报》 网址: http://www.qhdxxbzz.cn/qikandaodu/2021/0313/803.html